这项繁重的工作，很早之前就开始做了，眼下的关键是要把它做完，并且做完美。
　　“读书堂”的烛光时常要亮到“夜分”——大概是十一二点，方许“掩火灭烛而睡”。仅仅是几个小时之后的“五更初”——三点左右，司马光即出现在他必须出现的地方，继续“发烛点灯著述”。
　　案头的资料堆积如山，他每天需要泡在书堆里，“研精极虑，穷竭所有”去研究，去比较，去判断，最后去发现一部简明扼要的通史。
　　司马光自课每三天删改《通鉴》一卷，偶因事担误，必在隔天补上。据说，仅“唐纪”初稿，他就耗时四年多，而且还是“粗”稿，还要进一步细删，“所存不过数十卷”。
　　元丰七年（1084）,《通鉴》一书终于完工，司马光对镜却是自惊：“赅骨癯瘁，目视昏近，齿牙无几，神识衰耗，目前所为，旋踵遗忘。”
　　那一年他六十六岁。
　　日期：2012-06-22 09:49:13

　　四
　　正如一桌主菜，也要有凉碟。工作之外，司马先生多半也要大开园门，乃至远行。因为彼时的洛中，实不乏好邻居。
　　宋仁宗时，司马光、王安石、吕公著、韩维，四人特相友善，暇日相约游山玩水，往往谈讌终日，他人罕得预，时称“嘉祐四友”。
　　初，司马光因进言得罪，罢御史中丞。吕公著时“知银台司”，属门下省，掌管天下奏状案牍。其中顶历害的一项权力就是“封驳”：原封不动地驳回皇帝的不合理诏书。而诏书如果不经门下省盖章，属无效文件。因此，唐朝才有“斜封官”的典故。
　　吕公著于是退回罢免司马光的诏书，未予理采。宋神宗也来劲，干脆直接下发而不经门下省。吕公著一气之下辞职不干。

　　王安石为相时，吕公著为御史中丞，非但没有助昔日的好友一把，且还“数列新法不便”，王安石很是不高兴。及王安石举荐吕惠卿为御史，吕公著又极谏王安石的这个得意门生是奸邪小人，不可用，有才也不可用。王安石积怒，罗织了一个罪名，将他排挤出朝，由是交情不终。
　　吕公著一度客居洛城，之后卜居河阳，即今孟州，与洛阳毗邻，往还倒也方便。
　　熙宁十年（1077），司马光与范镇一起到河阳去看他，就住在他家的后花园。吕公著设宴款待二人，席间，口占一联以赠司马光：“玉堂金马，三朝侍从之臣；清洛洪河，千古图书之奥。”一指司马光的仕宦，一指司马光的学问，其推重如此。
　　司马光辞别归洛，吕公著竟名其住处曰“礼贤馆”。
　　洛中诸贤从阵营上讲，大体与吕公著相似，亦与司马光气味相投，这就有了集会作社的条件。

　　上文提到的富弼，北宋著名词人晏殊的女婿，历仕真、仁、英、神宗四朝，最后做到宰相一职。范仲淹“庆历新政”，富弼亦侧身焉。而王安石变法，富弼却引身退出，归洛闲养，筑大第与大学者邵雍为邻，遂有“三朝为宰相，四水作闲人”的自诩。
　　二程之程颢、程颐兄弟，与邵雍结邻近三十年。而邵雍于皇祐元年（公元1049年），三十九岁时，因慕洛城山水，遂举家从共城（河南省辉县）往居之。
　　邵雍、程颢、程颐并周敦颐、张载，世称北宋五子。
　　另加及时从新政抽身、又有清德之名的士大夫十多位，洛城当地布衣名士二十多位，俨然结成一个品位不低的社交圈，据说“忠厚之风，闻于天下”。
　　这些“政治闲人”着实有闲，于是做起会社。
　　何谓会社？简言之，即今之聚会也。

　　洛中本有作会社的传统，其源头似应追究至唐朝的白居易。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香山，自号“香山居士”，其《酬别周从事二首》之二说：“洛下田园久抛掷，吴中歌酒莫留连。嵩阳云树伊川月，已较归迟四五年。”
　　白居易常与八位谈得来的老年朋友，一起聚会玩耍，后人作“九老图”以纪其事，是为九老会。
　　宋初，洛中士大夫喜其事，亦仿习“九老”作会社。他们还有一个新鲜的创意：图画会社之盛况于普明僧舍。而普明僧舍即当年白居易的故居。
　　元丰中，首倡集会的人是文彦博，时主政洛阳。——文彦博，字宽夫，历事四朝，任将相五十年，封潞国公，熙宁中，为王安石所恶，引去。
　　文彦博作“耆英会”不以官阶为意，但有一条，年齿必须在七十岁以上。在富弼家召开的第一次聚会，年龄不达标的司马光，便没得机会参与。
　　于是，那十一个老头，酒足饭饱，满面红光，又须发皆白，徒步前往普明僧舍看风景，不意洛人争相以之为风景。
　　中堂起屋三层的王宣徽，当时在外地做官，听说此事后，极力自荐，“只要肯让我参加，赞助费不是问题，年龄也不是问题，我都七十一了”。文彦博磨不开面子，算他一个。

　　文彦博素来推重司马光其人，力邀入会。司马光自谦是晚辈，不敢不敢。文彦博纠正说，“九老会”之狄兼谟，年纪也不到七十岁，依故事参加无防。
　　这样，十三人就常聚到一处，喝酒侃大山，倒也享受了一段自在时光。
　　司马光与会，时在元丰五年（1082）正月，年六十四。这些信息，我是从司马光《洛阳耆英会序》这篇文章中得到的。
　　元丰六年（1083），八十岁的富弼病死。同年，司马光发起“真率会”，参与的七人中，除司马旦、宋叔达外，其余四人，如席汝言、王尚荣、楚建中、王谨言，包括司马光，都参加过“耆英会”。
　　这么说来，富弼一死，“耆英会”很可能是自行解散了。

　　日期：2012-6-24 22:17:00
　　五
　　司马光好客而家贫，所以才另外发起“真率会”，比不得文彦博的家境，经常是带着歌妓游山玩水。王宣徽是“洛中宅第尤胜”，更不用说了。
　　“耆英会”曾约定，菜肴应简单一点，鸡鸭鱼肉不得超过五碗，水果、蔬菜不得超过二十碗。倘若兴未尽而菜已尽，则允许主人适当添菜。饮酒不作限，主人不必客气，客人也不必居礼。
　　说是简约，依我看，五碗荤菜、二十碗蔬菜，无疑也是办酒席。
　　司马光的“真率会”亦轮流作东，但重玩而不重吃，果实限三品，肴馔限五品，酒倒是可以随意喝，“以为简则易供，简则易继”。

　　楚建中违约，多添了些菜，被罚一会。
　　司马光曾戏为诗云：“七人五百有余岁，同醉花前今古稀。走马斗鸡非我事，纻衣丝发且相晖。”
　　据说，洛中人誇以为盛事。
　　自范纯仁（范仲淹的次子）参加进来后，文彦博眼馋了，多次致意要入盟，司马光婉拒，以其贵显也。文彦博瞅到一个机会，于“真率会”相聚之时，特意办了一桌丰盛的酒食带去，司马光打趣他：“俗却此会矣”，也尽欢而散。
　　后来司马光尝对人说：“真不该让此人进来”，显有却文彦博之意。倒不是讨厌他，司马光为相时，还曾积极引荐。或是鉴于文彦博的身份，怕吃不来粗茶淡饭吧。因此，司马光《和潞公真率诗》便有“随家所有自可乐，……藜霍终难作主人”这样的句子。藜霍，粗略食物也。
　　文彦博并不生气，只因他好玩，以致自个找人玩去。元丰六年，就力邀程珦、司马旦、席汝言三位同龄耆宿，在自家小园里办起“洛阳同甲会”。
　　程珦是程颢、程颐的父亲，司马旦是司马光之兄，席汝言以“司封郎中”致仕洛阳，四人均为七十八岁高龄的硕德老臣。

　　耆英会与真率会时，二程兄弟年齿尚轻，故不得与焉。程颢以“明道”为己任，世称明道先生。其弟程颐，居洛阳伊川，遂称伊川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