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昨夜星辰昨夜风——最后的贵族李德裕》
第47节

作者: 玉搔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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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真正注意到这个问题的,是晚些时候的司马光。在编撰《资治通鉴》时,他毫不犹豫地采信了“牛僧孺传”和“杨於陵传”,把李吉甫列为罪魁祸首。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相信“李吉甫传”中祸起裴均造谣时,司马光是这样说的:执政的宰相怎么可能教唆举子批评时政?裴均要造谣也不会找这么荒谬的角度。
  对司马光的质疑,近代学者岑仲勉嗤之以鼻。宰相遇到自己不方便直接出面的事,就让地位低一些的官员或举子出马,自己暗中支持。这种可进可退的手法在历史上可谓屡见不鲜。裴均造谣,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合理的。司马光是史学泰斗,自己又当过宰相,怎么提出如此幼稚的质疑?遇到李吉甫、李德裕父子的事迹有一好一坏两种记载、两种解释,司马光总是选择最坏的。换句话说,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李家父子。

  既然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我们只好推敲一下,究竟哪一个版本更接近真实?
  最直接的甄别方法,当然是从那三份卷子中找答案。从情理上说,卷子批评了谁,谁就最有可能向天子控诉三位举子和考官。
  遗憾的是,牛僧孺和李宗闵的卷子到底写了什么,已经没有人知道了。《全唐文》中只保留下皇甫湜的文章。在这篇策论中,没有一个字句是攻讦(音jié)宰相李吉甫的,反倒颂扬宰相“公忠”、“忧勤奉职”。皇甫湜还建议皇帝每日都要和宰相交谈,以免“汉之末祸”。
  什么是“汉之末祸”?只要你还记得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李固和李膺的故事,就不难知道是外戚与阉党专权乱国之祸。安史之乱后,唐朝再没有什么有分量的外戚。皇甫湜矛头所指,当然是重重帷幕后面的阉人。三位举子和三份卷子一向被相提并论,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,牛僧孺和李宗闵那两篇已经遗失的文章,内容大体上和皇甫湜的文章差不多,都是指责阉人的。
  李吉甫怎么可能声泪俱下,去替阉人出头?
  二十多年后,案件的当事人之一杨於陵病亡。为他攥写墓志的是儒学名家李翱。这篇墓志没法回避元和三年的那场风波。他的描述是,“中贵人(即宦官)大怒”。考场突生波澜的时候,李翱在史馆任职,是这场风波的亲历者。他没有卷入朋党争斗,立场中立,说法比较可信。风波的另一位主角是牛僧孺。他死后,墓志是同党的李珏(音jué)写的。如果真是李吉甫造的孽,墓志肯定会大书特书。可李珏只是泛泛地提到迫害三位举子的是“持权者”,没有指明是李吉甫。

  总之,种种迹象表明,李吉甫与牛僧孺等人被黜落无关。
  司马光对李家父子的偏见,使他没有能看出真相,也没有发现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:本案的关键性证据,也就是那三份卷子,有两份失传。很“凑巧”,失传的恰巧是牛党两大领袖的卷子。
  这恐怕不是什么巧合。牛党人物是不是想隐瞒些什么?有学者揣测,他们要隐瞒自己早年抨击权阉的“壮举”。
  元和三年制举案是李宗闵人生的转折点。一篇文章,使他的仕途突然坎坷起来。案件结束后,李宗闵沉沦下僚有好几年。如水岁月磨平了一个人的棱角,腐蚀了他的灵魂,把热血男儿蜕变成了一个功利、世故、贪恋权势的官僚。面对他搏击过的权阉,李宗闵脸上堆出谄媚的笑。牛僧孺倒是爱惜比较羽毛,后来也没有和阉人亲密接触。不过,这种澹泊,是热情耗尽后的与世无争,再没有早年的血气。他也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,无谓地刺激阉人的神经。

  没有深宫里的权阉做靠山,牛党人物怎么能抗衡才华横溢的李德裕?他们对早年抨击阉人的举动讳莫如深,很默契地藏起那两份卷子。另外一位举子皇甫湜恃才傲物,仕途上不太得意,没有卷入后来的政争,更不需要隐瞒什么。所以,今天我们翻开《全唐文》,还可以看到他的文章。
  迫害三位举子的元凶,是宫里的权阉。但是,李宗闵、牛僧孺攀附上阉人后,刻意地回避了这一点。可元和三年策论案实在太轰动了,无法回避,如何才能另外寻找一个替罪羊?冥思苦想后,撒谎的人选择了李吉甫,因为他的儿子李德裕后来是李宗闵、牛僧孺的政敌。这样,谎言就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合乎逻辑的情节:元和三年,李吉甫迫害了可怜的李宗闵、牛僧孺;被迫害的牛、李二人,再加上杨於陵之子杨嗣复,组成了未来牛党的中坚力量,向李德裕复仇……

  这个虚构的故事移花接木,用李吉甫顶替阉人,隐瞒了牛僧孺、李宗闵与阉人们早年的不快。它还为李吉甫勾勒出一副让人讨厌的权臣脸谱。最重要的是,这样的故事泯灭了李宗闵、牛僧孺与李德裕之争的大是大非,把这场政治较量降格为一场弥散着狗血气味的私人恩怨。
  在青蝇乱舞的长安,还有多少真相被这样掩藏和歪曲?
  我们想读点书,琢磨纸面上和纸张下的历史,它们却总在睫毛前飞来飞去,不是遮住这个字,就是模糊那个字。我们挥舞着衣袖,扬起手掌,象梁启超在 《饮冰室诗话》中说的那样,“休矣著书俟赤鸟,悄然挥扇避青蝇”,可怎么也赶不走他们。青蝇飞累了,就无所顾忌地栖在书卷上。如果读书人不察觉,还以为青蝇就也是一个个字符。谁知道呢?唐朝人以为,青蝇是芋根变的。这个说法真有些不知所云。也许它们是文字变成的,又变成了文字——每当我写下一些文字,来描写文章中那些主人公的对立面,我就会觉得这些字都是青蝇们聚集而成的。

  把元和三年策论案说成牛李党争的起因,不过是一个骗过了无数人的谎言。被骗的人,甚至包括了陈寅恪这样的史学大家。《唐代政治史叙论稿》才会有这样的论述:“唐代外廷士大夫之牛李党争即起于宪宗元和之世”。这样的谎言,要伴随李德裕的一生。因为,他的政敌们没什么功业、没有什么操守,却很擅长用文字涂抹真相。
  后来的事情,我们已经说过了。半年后,李吉甫被迫去了扬州。他遭阉人打击,时间上不过比三位举子,还有杨於陵和裴垍晚了一点。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新、旧《唐书》的“李吉甫传”更可信。他的确得罪了裴均,还有裴均背后的阉人势力。裴均则如愿以偿得到仆射之位,接着又带宰相头衔,镇守襄阳,还捞了个公爵头衔。
  最能说明问题的,是裴垍接替了李吉甫,当上宰相。这场风波爆发前,两人的关系非常亲密,没有任何交恶的迹象。裴垍这回出任宰相,也是李吉甫推荐的。从这个细节也能看出,裴垍在元和三年贡举案中被处分,根本与李吉甫无关。试想下,如果李吉甫半年前攻击裴垍,半年后又推荐他取代自己,未免太过儿戏——撒谎者根本没法自圆其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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