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：2012-08-16 07:58:48

　　六
　　不能说吴梅村一听到清廷荐举的消息就眉开眼笑，他还不至于如此没心肝。他是缺少做大事的决断能力，前怕狼后怕虎的，徒落得自家煎熬，以故郭沫若说他是“天下第一苦难人”。
　　而朋辈中担心他走错路做错事的，大有人在，比如复社同仁朱明镐。不幸的是，不久之后，这种担心却成了事实。

　　顺治九年（1652）四五月之交，清两江总督马国柱奉旨举荐地方人才——品行著闻及才学优长者，名满天下的吴梅村，无法例外地进入疏荐名单，总兵黄某特致札贺喜。吴梅村闻讯，愤懑烦忧，他再次生病了。
　　次年三月十九日，明遗民私祭崇祯帝于太仓之钟楼，吴梅村感赋二律。下面一首，益见其重重心事：
　　白发禅僧到讲堂，衲心锡杖拜先皇。
　　半杯松叶长陵饭，一炷沉烟寝庙香。
　　有恨山川空岁改，无情莺燕又春忙。

　　欲知遗老伤心处，月下钟楼照万方。
　　马国柱对于吴梅村的上疏以病婉辞，并没有作出回应。吴梅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再待在“梅村”，他觉得有必要当面跟马总督说清此事。于是，四月初，正是梅雨时节，吴梅村身至南京，谒见马国柱，上《辞荐揭》，又有《投赠督府马公》诗以表心迹：
　　十年重到石头城，细雨孤帆载客愁。
　　累檄久应趋幕府，扁舟今始识君侯。
　　青山旧业安常税，白发衰亲畏远游。
　　惭愧荐贤萧相国，邵平只合守瓜丘。
　　为监护秦东陵——秦始皇父母安葬处，秦始皇委一臣属管理之，爵东陵侯，此人即邵平。秦破，邵平为布衣，贫甚，却怡然种瓜于长安城东。因其瓜美，故世俗谓之“东陵瓜”。

　　在这里，吴梅村显是以邵平自喻。
　　“十年重到石头城”是说，崇祯十四年（1641）下半年，吴梅村辞南京职任归家，距今十整年矣。十年之后，吴梅村重寻（明）国子监故地，却已败落不可复识。
　　正当他“平生宦游地，踪迹都遗忘”之际，蓦然回首却是惊喜：一白首老翁笑脸迎来，“问我来何方”？
　　定睛看之，这不当年的国子监南厢园叟么？十多年前，吴梅村从北京南还，改任南京国子监司业。
　　“犹然认旧役，即事堪心伤”。前世今生，都在这二句诗里了，诗题《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》。
　　老翁很热情地“开门延我坐”，却是家业萧然，“破壁低围墙”。老翁指指杂草丛生之处，“此即为南厢”。
　　这就是南厢？昔日无比喧嚣地承载着天下士子诸多梦想的地方？
　　有点不信，然而确实是。
　　“我因访故基，步步添思量”。
　　劫后余生，仿佛又赚回了一世。老翁倾其所有地给眼前这个曾经的“大人”张罗酒饭，然后一一给他讲述前尘往事，以及南京的陷落。原来这个倔老头一直不曾离开，他在守侯他的过去——属于那一代人的记忆。
　　吴梅村直羡慕起这个苍老的园叟来，只因他可以随心所欲地“负耒歌沧浪”。
　　这是我读过的、为数不多的、关于改朝换代的沉痛心事。
　　在南京，细雨濛濛之中，吴梅村又多方寻访前朝旧迹，所至皆萧条荒凉。于是有《登上方桥有感》、《钟山》、《台城》、《国学》、《功臣庙》诸诗，其中《国学》一首最后如是说：
　　“白头博士重来到，极目萧条泪满襟”。

　　物是？物也不是，而人事早已成非。在南京，吴梅村适又偶遇明保国公旧姬，倍增沦落之感。
日期：2012-08-17 07:59:56

　　七
　　是年秋，吴梅村又大病了一场，这是因为清廷果然没打算放过他，并且下发了正式的“请柬”。
　　历史地看，清廷征辟山野遗贤，有网罗天下英杰之事实，同时亦有疑忌独高节全名者的成分在。事实是，顺治十年（1653）这一年，天下并未真正的太平，南明还有一点点反击的实力，而郑成功亦于当年督师进入长江流域，大败清兵于崇明。
　　这就意味着吴梅村已然别无选择——他还有什么余地可以回旋抗旨不遵或者涉嫌通敌的罪名呢。事到如今，吴梅村不得不悲伤地承认，这将是他需要直面的未来：
　　“一钱不值”。
　　他错过了最佳的选择时期。
　　此老终究太过柔软，性格中到底缺失刚性的元素。
　　行前，钱谦益以诗送行，不痛亦不痒。有张南垣者，借饯行宴，却是有关痛痒地嘲讽吴先生有负先朝。
　　吴梅村无言以对。
　　从太仓取道运河北上，过苏州，行抵镇江。
　　一路的沉默，吴梅村终于开口说话了，因为他遇到了弟子辈中的陈维崧。说是叫他上船来吃酒，实则是向他倾泄了一肚子的心事：“自言海外烽烟蔽，白首词臣念遭际”。
　　我这是被绑架的，他说。
　　镇江城西三里有蒜山，山上多蒜，故名。满眼落日、寒云，以及荒芜的旧垒之类，于是有《满江红·蒜山怀古》词。
　　“落日楼船鸣铁锁，西风吹尽王侯宅”，他依然无法从往事中醒过神来。
　　就在镇江，陪他一路行来的三弟，要折回老家去了。吴梅村缓步登上北固楼，目送搭载吴伟光的舟楫远去：

　　野色沧江思不穷，登临杰阁倚虚空。
　　云山两岸伤心里，雨雪孤城泪眼中。
　　——《江楼别孚令弟》
　　诗题中提到的江楼即北固楼，在镇江京口，南宋时即有此名（又称北固亭）。《南乡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怀》是辛弃疾的词，雄浑壮阔，气势宏远，其十足的底气恰与吴梅村身不由己的落寞，形成鲜明的对照。
　　郭沫若说他是天下第一苦人，诚哉斯言也。
　　此后的行程大抵是这样：
　　一路扬帆过扬州、高邮、淮安、淮阴、宿迁，至山东临清，遇大雪，遂弃舟登岸，改行陆路。
　　这一路行来皆有诗作纪事兴怀，说到他的心情，自是无由激扬到哪里去。其中值得一提者，如《过淮阴有感（其二）》：
　　浮生所欠止一死，法世无由识九还。
　　我本淮王旧鸡犬，不随仙去落人间。
　　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，吴梅村确有自知之明，他不糊涂，他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。他不缺才华，不缺名气，他之所缺，唯坚不可摧之毅力耳。

　　因此之故，其过扬州，并不忌讳赋诗祭奠同年进士卫胤文，只为清兵攻破扬州城时，卫胤文赴水死于国难。
　　是年岁末，无精打彩的吴梅村，依然行进在进京的途中。辞旧岁的鞭炮声似乎就要响起来了，他就在心里梦想，我要是这样一种人家该多好呀：
　　自信平生懒是真，底须辛苦踏春尘。
　　每逢墟落愁戎马，却听风涛话鬼神。

　　浊酒一杯今夜醉，好花明日故园春。
　　长安冠盖知多少，白头江湖放散人。
　　平心而论，倘要在太平之世，吴梅村不失为名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