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：2012-08-14 07:53:08

　　四
　　“梅村”在成为吴伟业的“替身”之前，是一座梦幻般的山庄的名字，位置在太仓之东，占地百亩左右。吴伟业约在公元1641－1644年之间斥资购得，更经明清之际著名的园艺名家——张南垣的拾掇，园中景致想来决非一般。
　　可罗列的有乐志堂、梅花庵、鹿樵溪舍诸胜，“乐志堂”则“下临绝涧，后枕崇冈，郁然而窈折，要皆高贤栖隐之所，名人觞咏之区”。据说“鹿樵溪舍”藏书万卷，是吴氏的“焚香看书处”。
　　这就是可消磨一段好时光的“梅村”。在外人看来，吴氏似乎从此就要消声匿迹于湖光山色之间，以至于老态龙钟，直到那一天的到来——“甲申之变”。这说明，吴梅村究竟无法忘记他心中的“伟业”——道义。
　　崇祯十七年（1644），岁在甲申，三月，李自成义气纷发地来到北京，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检则心灰意冷地去了煤山。
　　就在多尔衮进入北京、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帝位（此即所谓的弘光朝）的五月，明亡的消息传来，吴梅村，这个看似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，却有着出人意料地反应。要不是家人发现得早，他是否真要殉明而去了呢？
　　关于这一点，我认为，无法装腔作势。
　　因为“闻国变讯”，吴梅村“号恸欲自缢”。
　　老母亲抱着他大哭：“儿死，其如老人何？”
　　吴梅村的心力憔悴应该是真的。
　　王翰听说他病得不轻：“旧疴弥剧，病痁两月，几不自支”，遂前去看他。闲谈间竟有入山之志。王翰回去后，不曾多想即受法于具德和尚，一转身，已是戒显法师。而吴梅村所以不能成行者，“牵恋骨肉”故也。
　　后来，且不用他人评论，吴梅村自个至死都无法原谅心中的那个污点，即缘于在适当的时间，适当的地点，他却做出了失败的选择。
　　这就叫“知机其神乎”。
　　对于这个前朝名宦，打着中兴旗号的弘光朝自当着意，吴梅村也答应出山。然而南京的现实让他无法轻松：如此朽败，岂是兵锋甚锐之清廷的对手？于是，决计归里。
　　顺治二年（1645）五月，南京“如约”失守，吴梅村慌忙携家人百余口避乱长洲县登搴犊孔谌宋馇喾俊�
　　“失散追寻间，啼呼挽两手”，这是从太仓坐船前往登搴墓讨校饷反迩籽勰慷玫睦肼揖跋蟆７隼闲椎哪衙瘢导吩诙赏罚侥嵌纱菔θ绰炜邸＜鼻械亍奥呕讲豢峡闭撸从质歉菔Φ昧饲乙习洞蚓评春取�
　　在同情难民的同时，吴梅村已身又有难民的凄惶。途中，突遇风雨大作，“扁舟掀簸”，而舟人又被风雨迷了水路去。在妾妇的埋怨声中，折腾了好久总算安全达到目的地。
　　吴梅村在登搴×硕鲈拢清湖亦有江村之美：“其居前荣后寝，葭芦掩映，榆柳萧疏，月出柴门，渔歌四起，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”。这使他动了心思，打算“买得百亩田”，在这里“藕耕终老”。遗憾的是“天意不从我”，系恋故朝的有志之士在太湖起兵抗清，吴梅村忧惧乱将及，“复转徙”。
　　吴梅村最后辗转回归故里，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：此时，清兵已攻克太仓，局势渐趋稳定。
　　约于是年，吴梅村作长调《永和宫词》，以咏崇祯帝恭淑贵妃田氏之事。苍雪和尚读后，作《读吴太史<永和宫词>》诗，却是无限妥切的解人之语：
　　话到繁华尽，昭陵夕照中。
日期：2012-08-15 08:19:05

　　五
　　顺治三年（1646）三月，“南明”吏部兼兵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黄道周，抗清失败被俘，就义于金陵（南京）。

　　很久以前（1637年），在京师，吴梅村曾师从黄道周学《易》，过从颇密，于黄道周之人品、才学极钦仰，至叹为“神人”。而今荒冢一堆草没了矣。
　　据说，黄道周殉难前，赴市曹，过东华门，坐地不起，曰：
　　“此与高皇帝陵寝近，可死也。”
　　无法排谴地想起这些，吴梅村于是信步走出“梅村”，偶至王时敏的南园。
　　今春桃花之烂漫，与去年相似，也许许久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罢。
　　忽闻瑟琶声出于短垣丛竹间，寻墙侧听，不觉拊掌。
　　主人开门延客，吴梅村信口问：向谁弹者？
　　则通州白在眉父子也，向来善长瑟琶，好为新声。
　　须臾，好客的主人花下置酒，白彧如为其朗弹一曲，乃崇祯十七年以来事，叙事离乱，豪嘈凄切。
　　坐客中有原明中常侍姚某，避地流落江南，因忆及崇祯帝轶事，相与哽咽着久之。
　　吴梅村于是以一唱三叹之“歌行体”纪其事，凡六百二言，命之曰“瑟琶行”。
　　歌行是诗歌的一种体裁，吴梅村擅长为之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卷一百七十三云：
　　“（吴梅村的歌行）格律本乎（初唐）四杰，而情韵为深；叙述类乎香山（白居易），而风华为胜；韵协宫商，感均顽艳，一时尤称绝调。”
　　这一时期，吴梅村的行事多与前明有关，俨然一遗老的姿态。虽然是年吴梅村也只三十八岁，然而说实在话，他却于此盛年，“发白齿落，益衰惫”。
　　上文提到，崇祯帝打压钱谦益时，他的学生瞿式耜也被打进了刑部狱。问题是，瞿式耜是个有大义在心的人，此时正出任南明永历朝吏、兵二部尚书，抗清于广西。

　　总之是有一种冲动，吴梅村遂来到常熟，踏访瞿式耜的故居，但见故山别墅，满目荒芜，无复向日之观，不觉伤之。
　　瞿式耜于顺治七年（1650）殉国。
　　故人的寥落——或抗清，或殉难，或远遁入山去了，使得他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说贴己话的人，以至并不排斥交往归顺清廷的人士。
　　顺治六年（1649）夏，吴梅村赴杭州，严正矩追陪漫游于杭州山水之间。五月初五，很有雅兴地泛舟西湖之上。严正矩是吴梅村典试湖广时（崇祯九年）所取进士，时任清浙江温处兵备道。
　　吴梅村又去拜访了同年进士张天机，虽然“相与道旧，感叹久之”，然张天机此时的身份是，两浙粮储观察。
　　这就是此一时期，吴梅村极为微妙的心理变化，微妙得连他自个都难以觉察。某种意义上说，他为后来的（被动）应清廷之征，做好了心理准备——至少在心理上，吴梅村不敢叫板清廷。
　　严正矩与张天机仕清，情有可原，清廷也是中国人，中国的事，必要由中国人来办——申明：严格与汉奸卖国贼划清界线。问题在于，吴梅村和钱谦益一样，并非一般籍籍无闻之士，而是名倾天下的文坛领袖。
　　顺治十年（1653），慎交社与同声社大会于虎丘，便共举吴梅村为宗主。

　　如此人物，其一举手一投足自非无关痛痒，却是足以引领观瞻，影响风气。中国古老的读书人所以对那些足以“折冲千里”的有影响力的人物，责以苛求者，非为其他，盖缘于担心他们会坏“中国原则”——
　　浩然正气与凌然大义。
　　同时代的顾炎武在《日知录》中有一段著名的话：“有亡国，有亡天下”，“易姓改号，谓之亡国；仁义充塞，而至于率兽食人，人将相食，谓之亡天下。”“保国者，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；保天下者，匹夫之贱，与有责焉耳矣”。
　　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，这三位明末清初的思想家，所以发誓做正宗的“明遗民”者，即为了申张这种大义。
　　吴梅村，以及相当出名的钱谦益，所以深为后人诟病者，即在于此。
　　后来的文章大家周作人，也难逃此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