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世，修史、藏书、校书之所，总名馆阁。馆者三馆，昭文馆、史馆、集贤院。阁者秘阁。赵挺之为相，时在“元丰（1078－1085）”改官制之后，三馆秘阁已改称秘书省。李清照《<金石录>后序》中所言“亲旧或在馆阁”之“馆阁”，当是沿袭旧称，实即指秘书省。上文提到的陈师道，即于元符三年(1100)，任秘书省正字。

　　不管是秘书省，还是馆阁，总之是与书有关的地方，且多坊间不易见到、无法见到乃至无权见到之书。这种曲径通幽似的惊喜与诱惑，实在太过强大，以至这对“书虫”完全丧失抵抗能力。因为他们且惊且喜地发现，自家衣饰原来可以完好无损地叠在衣柜里而不必跑进当铺，照样可以充盈收藏。这个过程，很可能是亲旧大开方便之门，赵明诚遂有机会将“所未见之书”带回家。于是，他们的业余时间就通盘以这样的方式被打发掉：

　　“遂力传写，浸觉有味，不能自已”。
　　他们只是在尽力传写副本，并不曾要将馆阁收藏窃为己有，这一点可以肯定。同样可以肯定的是，依凭宰相老父亲之便利，赵明诚还干了一件极为冒险的事。当然，这件事情的后来，竟以有益于历史进程的方式作结，甚为出人意表。
　　北宋仓皇南渡成为南宋之后，人漂零，物也漂零，所谓馆阁的命运怕是比赵、李所情钟的“尤物”，好不到哪里去，其中就包括《哲宗皇帝实录》这样的重要书籍。南宋高宗赵构遍求始得知赵氏藏有此书，而且是“善本”，于是御命进缴，相当于充公了。时绍兴五年（1135），李清照五十二岁，赵明诚则“墓木已拱矣”。
　　按宋朝制度，国朝正史、实录是不允许人间私藏的，亦不许刊刻发行，否则“杖八十”，并许揭发举报。赵明诚家藏《哲宗皇帝实录》，显是违禁。而据上述推测，很大程度上是其居于汴京期间的“冒禁传写”。或也是缘于这样的“胆大妄为”，《哲宗皇帝实录》方得以流传吧。这么说来，在人生的每一个平凡处，我们总是能无限感慨地看到：

　　无心之柳总能成就一番卓越的风景。
　　这个比喻充满了人间的喜感与热情，而不只是智慧。这多少可以冲淡李清照在《后序》结笔处，那无法自拔的悲凉：“有有必有无，有聚必有散，乃理之常。人亡弓，人得之，又胡足道。”
　　回到崇宁五年（1106），赵明诚喜收藏的声名渐广，遂时有慕名送上门来的“古今名人书画，一代奇器”。这回亲故无论如何是帮不上忙了，那么好吧，只得“复脱衣市易”。其中就包括蔡襄的《进谢御赐诗卷》。
　　大书家米芾，时任书学博士，在赵府见到蔡襄真迹，至为欣喜，欣然命笔为之题跋。时米芾56岁，非但善书，亦精于鉴裁，与26岁的明诚，算是忘年之契。
　　许多年之后的绍兴二十年（1150），处身波荡之中的李清照，前去拜访米友仁。这位米芾的长子感慨地说：“易安居士一日携前人墨迹临顾，中有先子留题，拜读不胜感泣。”
　　是时距米芾与赵明诚的交往，已整整四十五年矣。家国巨变，赵、米谢世，物是人非，此中凄凉意，非言辞所能传达也。

　　从建中靖国元年（1101），至崇宁五年（1106），赵明诚与李清照在汴京安逸地生活了六年。大观元年（1107），赵挺之谢世，赵明诚依制得回乡守丧，于是就有了青州（治所山东益都）十年的屏居生涯。
　　日期：2012-07-01 19:29:43
　　四
　　赵挺之，祖籍密州诸城（山东诸城），后移居青州。青州故居有“归来堂”，这个题颜因李清照《<金石录>后序》而闻名遐迩。
　　赵明诚虽云守制，却不乏交游。且因名臣之子故，遂多交接气类相从的公卿子弟以及大家名流。前者给赵明诚提供了难得的信息源，后者则关乎品鉴。

　　刘跂乃元祐宰相刘挚之子，善为文，著有《学易集》。刘跂曾于大观二年（1108）和政和三年（1113），两登泰山，宿绝顶，访秦始皇泰山刻石。刘跂所见泰山刻石，是秦相李斯的手笔，凡百四十有六个字，与《史记》相校，差失九个字。刘跂“模以归”的拓本，当有以遗赵明诚者，因此，《金石录》卷十三盛称其足以正史氏之误。
　　刘跂与赵明诚的通好，据文献记载，尚有政和六年（1116）的以《汉张平子残碑》墨本见寄。次年，刘跂欣然为《金石录》作《后序》——是时，《金石录》尚未定稿，赵明诚在往后的日子里还要不断的增添。
　　可见，赵明诚与刘跂的交往颇多，或者这样说，赵明诚的交游颇广也。
　　大观三年（1109），赵明诚即携蔡襄《进谢御赐诗卷》，赴青州郡舍之简政堂，与时贤共赏。宰相文彦博之子文及甫见而跋之曰：“大观三年仲冬上休日，青社郡舍之简政堂观，河南文及甫”。青社，即青州。
　　明诚挚友之一的王寿卿，字鲁翁，长于篆书。东坡葬汝州，其砖甓皆印“东坡”二字，即洛人王寿卿手笔。其尝为赵明诚篆《古器物铭碑》，复与赏赵明诚所藏徐铉《小篆千字文》真迹，并跋之。政和三年（1113），楚公钟在鄂州嘉鱼县出土，字画奇怪，王寿卿亦以墨本见遗。
　　明诚之足迹亦尝至泰山，得《唐登封纪号文》两碑，归去。
　　以上只是略举赵明诚的广为收藏。这样的“日就月将”，藏品自是“渐益堆积”，归来堂遂起书库，连屋十数间，分门别类，簿置甲乙，可谓壮观矣。
　　每饭罢，赵明诚与李清照闲坐归来堂，烹茶，指堆积书史，言某事在某书、某卷、第几页、第几行，以中否角胜负，为饮茶先后。中即举杯大笑，至茶倾覆怀中，反不得饮而起。
　　清照性强记，似有过目不忘之功力。

　　轻松过后，新得之书、画、彝、鼎，遂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。共同勘校新得之书，字、画、彝、鼎，亦摩玩舒卷，指摘疵病。每夜以尽一烛为率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很多年。以故赵氏藏品号称纸扎精致，字画完整，冠诸收书家。《哲宗皇帝实录》称善本，盖基于此也。
　　屏居乡里，收入断然不丰，然每遇品相完好之书史百家，亦要“市之”，储作副本。这或许是收藏家的通病，“芸签缥带”之精品断然舍不得用，只好求其次，以普通副本充作平时讲读之用了。《<金石录>后序》不经意间，还透露了这对金石夫妻也有闹不愉快的时候，此盖未储副本之前，一方或稍不留神损污卷帙，另一方必责其“揩完涂改”，方才罢休。“是欲求适意，而反取憀慄”，李清照不得不承认。

　　不过这样一来，开销必然加大。结果是，“食去重肉，衣去重采，首无明珠、翠羽之饰，室无涂金、刺绣之具”，真可谓清贫之家了。
　　尽管粗茶淡饭，然而，每当看到“几案罗列，枕席枕藉”之书，赵明诚与李清照则满心欢喜，“意会心谋，目往神授”，“乐在声色狗马之上”。李清照亦坦言，“虽处忧患困穷，而志不屈”。于是，发誓“甘心老是乡”，做那“葛天氏”之民（葛天氏，传说中大同时代之帝王）。
　　李清照后来所以没做成“葛天氏”之民，很可能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，之后则当归因于沧海桑田了。
　　日期：2012-07-02 21:01:04
　　五

　　宣和三年（1121），赵明诚结束屏居的生活，出守莱州（治所山东掖县）。
　　前文已述，李清照自陈家居的时间是十年。而自1107年起，至是已十余年。赵明诚是何时起复的？守莱州之前，曾否另有差遣？俱已不可考。或许，李清照所言十年，只是略举成数罢。
　　是年秋八月十日，三十八岁的李清照自青州赴莱，途经昌乐县。时日暮，天雨，遂止宿昌乐县驿馆。一是要与夫君团聚，一是又依恋在青州的姊妹们，于是，借着这萧萧秋雨，孤馆夜深遂表现得相当婉约：
　　泪湿罗衣脂粉满，
　　四叠阳关，
　　唱到千千遍。

　　人道山长山又断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