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：2012-07-19 19:15:14

　　五
　　毁灭的不仅仅是前程，还有他的生活：妻子先是和他反目，继而离他而去，僮仆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，据案闹腾。更有幸灾乐祸之辈，喜形于色也就罢了，竟还打上门来看笑话——旧有狞狗，当门而噬。
　　这时节，唐伯虎着实凄惨：眉目改观，愧色满面；衣焦不可伸，履缺不可纳；反观室中，衣履之外，靡有长物。生活完成陷入难以想象的困顿与混乱。曾经的风流与阳光明媚，仿佛云梦一样，唐伯虎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打击中缓过劲来，他的书剑恩仇，全集中在下面这句诗里了：

　　一失足成千古恨，
　　再回头已百年身。
　　晚年还在念叨：
　　五陵鞍马少年时，三策经纶圣主前。

　　零落而今转萧索，月明胥口一江烟。
　　这又哪找“龙虎榜中名第一，烟花队里醉千场”的豪气与癫狂呢？科场失意，他是至老不衰。
　　朋友见他活得困蹇，生计也成问题，劝他不如去浙东就职。这岂是唐伯虎的选择，做不了名宦，做名士是断然可以的。于是，发誓要效仿墨子、孙膑、司马迁与贾宜，以学术研究为己职，“概括旧闻，总疏百氏，叙述十经，翱翔蕴奥，以成一家之言”。
　　到底是唐伯虎，终归不服输。
　　弘治十四年（1501），唐伯虎翩翩远游，扁舟独迈，目的即是为了学司马迁的游历名山大川，以壮其气。其游踪遍及衡山、庐山、天台山、武夷山，观海于东，南浮洞庭湖、彭蠡湖。行脚相当的广大，又且醉心“匡庐山高高几重，山雨山烟浓复浓”这样的山水里，暂且把烦恼屏蔽。

　　唐伯虎约于次年回家，本想稍作休息，再征四方，不意生了一场大病。待病愈时，也就懈怠了远游之兴，遂着意笔墨丹青之间。
　　我们在前面说过，唐伯虎的旧宅在吴趋里，具体位置在吴趋里的皋桥之南，为当时之喧阗市区。皋桥至今亦为吴县的名胜之一，唐伯虎不久之后修筑的桃花坞，即在皋桥之北。为了生计，唐伯虎子承了父业，不过他父亲卖的是酒或者杂货，他的营生却是“鬻文卖画”。
　　“闲来写幅青山卖，不使人间造孽钱”，依然是负气。
　　文征明有首诗，描写了唐伯虎此时的生存状态，诗题《饮子畏小楼》，其中说到：“何以掩市声，充楼古今书。左陈四五册，右倾三两壶”。

　　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酒，同样也不能没有女人，文征明在另一首诗中隐约地透露了其中的一点端倪：
　　曲栏风露夜醒然，彩月西流万树烟。
　　人语渐微孤笛起，玉郎何处拥婵娟？
　　放浪形骸，饮酒挟妓，这是唐伯虎以有形的任诞，来掩饰无形的凄凉。下面这件事虽非信史，但要发生在他身上，断不足为怪。
　　故事说他与祝允明浪迹维扬，极声伎之乐，不久赀用告罄。两公就打起盐使者的主意，因为盐使者主管盐务，有的是钱。于是伪作苏州玄妙观道士，打着筹募善款的旗号前去。盐使者大怒：“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，敢在这造次？”对曰：“明公以为贫道只是来骗吃骗喝吗？非也。贫道所交，皆天下贤豪长者，即如鼎鼎有名的唐伯虎祝希哲，咸折节为友。明公若不信，可请一试贫道之薄技。”

　　盐使者随指堂下石牛，命赋诗。但闻唐伯虎应声云：“嵯峨怪石倚云边”，祝允明接联：“抛掷于今定几年”。
　　苔藓作毛因雨长（唐伯虎），
　　藤萝穿鼻任风牵（祝允明）。
　　从来不食溪边草（唐伯虎），
　　自古难耕陇上田（祝允明）。
　　怪杀牧童鞭不起（唐伯虎），
　　笛声余挂夕阳烟（祝允明）。
　　盐使者见他们还真有点功夫，放下身段，笑着说：“诗则佳矣，然不知意欲何为？”

　　两公进曰：“明公轻财好施，天下莫不闻，今姑苏玄妙观年久失修，明公倘能捐俸葺之，名且不朽。”
　　盐使者大悦，即檄下吴县、长洲县，资助五百金为葺费。唐伯虎与祝允明拿到如数兑现的巨款，复又是醉酒眠花，不日辄尽。异日盐使者按临吴县，却发现什么募款修道观，全是唐、吴二人的噱头，然惜其才名，不问。
　　还是文征明，对此又有细致地观察：
　　皋桥南畔唐居士，一榻秋风拥病眠。
　　用世已销横槊气，谋身未办买山钱。
　　镜中顾影鸾空舞，枥下长鸣骥自怜。
　　正是忆君无奈冷，萧然寒雨落窗前。
　　——《夜坐闻雨有怀子畏次韵奉简》

　　曹操立马横槊以来赋诗，那是文人梦寐以求的波澜壮阔，而今的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”，却徒落得顾影自怜，着实令人扼腕。大约在此期间，唐伯虎又自号“六如居士”，意取《金刚经》的“一切有为法，如梦、幻、泡、影，如露亦如电”。幻灭之感相当严重，这时他不过三十四五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