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多面人生——国史十三人物传略》
第13节作者:
嵩阳云树 这且不去管它,我们且来看上述的二种说法,均出自陶渊明之口,尽管说法互异,但目的只有一个,他也达到了那个目的,辞官归田。问题是,他因何要抛出不免让人疑惑的不同说辞呢?下面是我的分析。
由于有上一次在桓玄手下的经历,他很可能多了一颗心,也很可能研判到了一点什么,于是下定决心离开这是非之地。让他颇费思量的是,他总得找个理由来搪塞好心的叔父吧,对妻儿也得有个交待。直白地嚷嚷,刘裕要造反,我得独善其身,做个有品节的人,那分明是在找死。退一步讲,刘裕万一没有造反的事实,而且他还是个象谢安那样的人,出力的匡扶晋室,安邦定民,那陶渊明的“口出狂言”不就构成对社稷重臣的诽谤了吗?
左右他都得得罪大人物,如果果真那样说的话。
行文至此,诸君一定明白了,我的意思是,所谓的二种说法,不过是陶渊明乖巧的托辞罢了。前者可以让妻儿的情绪稳定,后者则是抛给叔父或者官场的。
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陶渊明,于是高歌一曲《归田园居》,回到了他的自由世界。自此直到去世,铁心老死乡里。
日期:2012-05-13 20:23:41
六
前文已述,陶渊明在乡间,田是要耕的,书自也不能不读,是为传统的耕读生活。这一时期,他耕读在寻阳县的田园居,门前有湖,一派水光山色的好地方。
田园居似是陶氏祖宅,因为据说,其规模还是有点敞亮的,断不致于是一处窝居。《归田园居》一诗即明言:“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”,可见有间数。不幸的是,陶渊明归来一年半之后的义熙四年(408)六月,老宅遇火,付诸云烟矣。一家人凄凄惶惶,只得暂栖舫船。
这是我从文献中找到的有关连家船民的最早记录,虽然陶渊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连家船民,但他确实举家在船上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,直到田园居的修复,才重新搬回岸上。也由此可知,当年那一带,一定有足够容纳一家人生活的连家船,道理很简单,临时造大船还不如临时搭盖来得方便。
对于诗人陶渊明来说,他似乎应该感谢这场不幸的火灾。因为很可能是得益于这次难得的生命体验,为他日后笔底神来地撰写《桃花源记》,创造了可能性。
依我看,《桃花源记》完全是一次真实地而不是虚拟中地,撑船“缘溪行”的经历,如果可以忘记生命的艰辛,哪怕只是暂时,那也足可称得上是美不胜收的游历。渔人或者陶渊明托身为渔人,撑着船,溯流而上,竹篙亲密接触溪床上的石头,很可以有“扣扣”的响声。五个儿子或坐或立,拥在船头,老妻很可能在船仓忙活。
行不远,有桃林,“夹岸数百步”,但见“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”。世界仿佛停止了转动,就如屏住的呼吸一样,就连打在船头的哗哗的流水声,仿佛亦可以忽略不计。那都是因为忽然与春有了遭遇的缘故。
陶渊明没写到的一个事实是,溪水清澈,但不总是见底,倘要老见着,就得磕着船底。而成群的鲜美的鱼儿,是可以存在于你视线达不到的溪水里的,除非它冒然跃出水平,而这也一定能引起不小的欢呼。
有水的地方一定有村落,或者成村,或者零星。泊舟岸边,陶渊明一定在两岸桃林的深处,发现了古朴的人家,而那户人家关心田地里的收成胜过关心所谓的天下风云,正如我那早已仙归道山的祖父一样。这户人家的自给自足,自得自乐,恰击中了陶隐士的心事,这不化外之民么?于是而有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之说。
撇开所谓的深沉思想不提,吾此番好事之演绎大体是可以成立的,因为这就是古老的水乡。陶渊明结束这段生活,是在次年修缉了旧居之后。义熙六年(410),陶渊明决定迁居南村,位置在寻阳县近郊,白居易踏访之栗里旧居,即在这里。义熙八年(412),寻阳县始并入柴桑县。
《移居》诗之一透露了陶渊明此次乔迁的动机:“昔欲居南村,非为卜其宅。闻多素心人,乐与数晨夕”。原来他早有移居南村的打算,并不是老宅遭了火之故。是诗又交待,南村新居着实不敞亮,仅容一床而矣——弊庐何必广,取足蔽床席。文人多是喜欢侃大山的,特别是棋逢对手时,更是乐此不彼,所谓秉烛夜谈,而这正是陶渊明舍“田园居”而暂就“弊庐”的原因。于是,这种看似随意实则是有心追求的“诗意之栖居”,就跃然来到笔下(《移居》之二):
春秋多佳日,登高赋新诗。 过门更相呼,有酒斟酌之。 务农各自归,闲暇辄相思。 相思则披衣,言笑无厌时。 此理将不胜,无为忽去兹。 衣食当须纪,力耕不吾欺。
先前很可能是“孤家寡人”之故,所以只得不无疑憾的“好读书而不求甚解”。现在好了,有了二三“素心人”,农闲就可以去登高,有酒则相互招呼。更为重要的是,就如渔人的误入桃林深处,他们似乎由此抵达了另一个世界。这个世界有点神秘,有点不可捉摸,但可以肯定,也有点纯粹,因为它归属于心灵一般的话语空间。鲁迅先生在极孤独的时候,就特别想念它,是为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与同怀视之”。陶渊明不仅找到了,而且似乎从此不愿放手:
邻曲时时来,抗言谈在昔。
奇文共欣赏,疑义相与析。
陶渊明在小心地看护着他的精神家园。
在这个家园里,或远或近,不乏好邻居。前有殷景仁,卜居寻阳,后因工作变动,移家东下去了;后有颜延之,时任江州“后军功曹”,与渊明“接檐邻舍,宵盘昼憩”,甚是情款。颜延之亦是名彦,与谢灵运、鲍照合称“元嘉三杰”。
寻阳地界更有“寻阳三隐”之说。
日期:2012-05-14 15:29:56
七
前文提到过刘遗民,曾为柴桑令,陶渊明因此称之“刘柴桑”。他与另一个叫周续之的人,都是慧远的弟子,匿迹庐山,与陶渊明一样都不答应出去做官,是为“寻阳三隐”。
据说刘遗民曾二度邀约陶渊明入山远遁,第一次即在此年。陶渊明答之以《酬刘柴桑》,解释了他的所以不能去:“山泽久见招,胡事乃踌躇?直为亲旧故,未忍言索居”。
依我的理解,除了心系亲旧,陶渊明所以没答应刘遗民,盖其淘染儒风的程度远较释氏为深。因为后者再度邀约的时候,陶渊明既明白无误地答之:“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”。《和刘柴桑》诗中这句话的意思是,与刘遗民极为向往往生极乐世界不同,他更为注重今生今世。
陶渊明不是不屑,而是不以为然。
义熙九年(413),他的《形神影》三首即表达了上述思想。其中之《神释》说到:“甚念伤吾生,正宜委远去;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;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”,很能善体庄老自然之旨。有学者统计,陶渊明诗用事以《庄子》最多,共49次;《论语》次之,37次;《列子》又次之,21次。这说明,陶渊明并不拒绝思想的多样性。
“寻阳三隐”之刘遗民,卒于义熙十年(414)。周续之则于慧远逝世的义熙十二年(416),实在磨不开江州刺史檀韶的面子,与学士祖企、谢景夷,讲《礼》城北。这本是好事,问题在于,讲堂却结邻马肆(养马的地方),嘈杂之甚,又或不恭。是以陶渊明示其诗:“愿言晦诸子,从我颖水滨。”
颖水是传说中的隐士许由洗耳的地方,陶渊明是否藉此担心,周续之会耐不住寂寞而做官去?要知道那时的形势,基本是刘裕的天下了。于是,他亦对周续之发出了邀请:“老夫有所爱,思与尔为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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